席慕蓉看叶嘉莹先生：她是诗教的发光体

题图为11月20日，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寓所诵读《给孩子的古诗词》中的篇章

2009年 2月 21日晚间，叶嘉莹先生要洪建全文教基金会的约请，在台北的敏隆讲堂演讲，讲题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问世百年的词学反思》。

从七点整准时开始至九点过后还欲罢不能，那天早上，叶老师足足讲了两个多小时。以《人间词话》为主轴，谈词的起源、特质、境界，以及雅郑之间的细微差别等等；上下纵横，中西并用，再加上兴会淋漓之处叶老师不时地使模式走一下野马，把我们带到一片陌生旷野，那种空旷无边，那种全然不受约束的自由，好像极为混沌无端难以言说，却在同时既井然有序地一一心领神会

何以致此？何能致此？

当时的我，只认为叶老师在台上像个发光体，她所展现的美感，令我如醉如痴，在无限惋惜的同时还经常有着一种莫名的怅惘，一直到发言结束，离开了会场、离开了叶老师之后，却还离不开这整整两个多钟头的演讲所帮我的氛围跟影响。

之后的几天，我不断回想，究竟是哪个感动了我？

对叶老师的爱慕是显然的，对叶老师的佩服也是显然的，可是，除此此外，好像也有一些什么很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去找寻去捕捉才有也许得到解答。

那天早上，叶老师在对我们讲解关于词的审美层次之时，她用了《九歌》里的 “要眇宜修 ”这四个字。她说：“要眇 ”二字，是在展现一种深隐而又精微的美，而这些深微，又需要是从内心深处自然流露出来的才可能成其为美。

至于 “宜修 ”则是指妆饰的必要。但是，叶老师说：这种妆饰并非仅仅表面的修饰，却只是深含于心的一种精微与美好的讲究。一如《离骚》中所言的 “制芰荷以为衣兮，雧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是所谓的一种品格上的 “高洁好修 ”。

那天早上的叶老师，身着一袭灰蓝色的连衣长上衣，裙边微微散开。肩上披着薄而长的披肩，半透明的围巾上还暗嵌着一些黑色和浅灰色的隐隐光影，和她略显灰白但仍然茂密的长发在灯光下相互映衬。

当时的我，只认为台上的叶老师是一个发光体，好像她的人跟她的话语都早已合而为一。不过，我也明白，叶老师在台上的光辉，并不是讲堂里的灯光可以塑造起来的，而是她顾盼之间这种自在与沉稳，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诗词之中涵泳。

1996年在天津给孩子讲古诗

之后，在不断的回忆中，我突然开始知道了。原来，叶老师当晚在讲坛上的 “人和话语合而为一 ”，其实是因为，她就是她正在讲解中的哪个 “美”的本来。叶老师在讲座上逐字讲解中的 “要眇宜修 ”，就是她原本的气质

才情所自然演绎的哪深隐而又精微、高洁而又优雅的迷人。是的，她就是 “美要眇兮宜修 ”的这位湘水上的明星。然而，或是由于 “世溷浊而不分兮 ”，或是由于一种必然的孤独叶嘉莹说诗讲稿下载，使得所有这尘世的迷人，在欣然呈现的同时，却既都不得不带着一些突然的伤怀甚至忧郁那晚时候，我在日记里记下自己的打动，我极其有幸，参与了一次极为丰足的灵魂飨宴。想不到，十个月之后，我既有幸参与了一次。

2009年 12月 17日上午，叶老师应余纪忠文教基金会的约请，在中坜的 “中央大学”作了一场演讲，讲题是《百炼钢中绕指柔 ——辛弃疾词的欣赏》。礼堂很大，听众这些，仪式最盛大。可惜的是，演讲的时间甚至受了限制。叶老师这次只讲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她所准备的十首辛弃疾的词，也只好讲了两首而已。

这两首的韵脚都是《水龙吟》，一首是《登建康赏心亭》，一首是《过南剑双溪楼》。叶老师说，辛弃疾一向是她所极为赏爱的一位词人。他正是能以全部的心力来投注于自己的作品，更是可以全部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作品。他的生命与生活都以极为真诚而又深挚的心态进入文学创作。

因此，在讲解这两首《水龙吟》之时，叶老师就要我们非常注意创作时间的差别对作品的妨碍。她说，基本上，生命的本体（感情与志意）是不变的，可是，辛弃疾一生传世的词，内容与样式却是千变万化，并且数量也是六百多首。

她为我们选出的这第一首《水龙吟》，辛弃疾三十四岁，正在南京，在孝宗的清廷。写《登建康赏心亭》的时侯，离他曾经带领义兵投奔楚国，那热血沸腾壮志昂扬的英雄时刻，已经过了十个年头了。

写下面的一首《过南剑双溪楼》，辛弃疾已经有五十多岁了，而在这之前，被朝廷放废了三年之久。辛弃疾的此生，六十八载岁月（1140—1207年），有四十多年羁留在南宋，中间又也有二十年的岁月是一次次被放废在家中。

这样的蹉跎，置放于文学之中，会造成出什么样的作品？

我们在台下静静地等待着叶老师的指引。

这天，站在讲台上，叶老师仍是一袭素净的长裙，只在襟前别上了一朵胸花，是“中央大学”校方特别为贵宾准备的，深绿的枝干间缀着一小朵白黄色的蝴蝶兰。

她的着装，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的一切，本来都一如往常，是一种出尘的娴雅的女人之美。可是，非常独特的，当她起初逐字逐句为我们讲解或朗读这两首《水龙吟》之时，却是隐隐间风雷再起，那种壮阔的气魄逼人而来，就如同八百多年前的情景再现，是诗人辛弃疾亲自来到我们眼前，亲口向我们一字一句诉说着他的孤危而又蹉跎的此生了。

在“楚天千里清秋 ”微微带着寒风的孤寂里，我们跟着辛弃疾去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 ”，心里涌起了真正的憎恨。非常神奇的转变，在我的少年时，那些以前是国文教材里木讷而又苍白的典故，为什么现在仍都化为真实更加贴近的热血人生？原来，辛弃疾亲自前来之时，他的恨，他的愧，他的英雄泪都是有凭有据，清晰无比的啊！

我们跟随着他掠过了二十年，来到南剑双溪的危楼之前，但觉 “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到底要不要 “燃犀下看 ”呢？那黑夜的肃杀与诗人的焦灼，到此已是一幅结构完整层次分明的场景了。

等到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这几句一起来，我一方面认为自己几乎早已站在离辛弃疾更近最近的地方，近得就像可以看见他的心跳，感觉受到他的时不我予的伤心。可是，一方面，我既好像只看到这十二个字所延伸下来的一生境界。这就是“文学 ”吗？用十二个字把时空的深沉与广阔，把国族与个人的命运曲折，把现今与无穷的对比和反复都总括于其中，这就是“文学 ”吗？

因此，当叶老师念到最终的 “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的之后，在台下的我不得不轻声惊呼起来。惊呼的缘由之一是，这“系斜阳缆”更是厉害！仅仅四个字而已，却是多么温暖又如此悲伤的冲突组合，然而又非如此不可以终篇，仅仅四个字，却是一个也不能更动的啊！

惊呼的另一个原因是，终篇之后，我才忽然看到，刚才，在叶老师的鼓励之下，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进入了宋代大诗人辛弃疾的悲笑一生。他的虚掷他的悲哀不仅感同身受，甚至直逼胸怀，使我整个人都沉醉在这种苍茫和忧伤的气氛里，既惊叹又想念，久久都不忍心离开。这是何等丰足的灵魂飨宴！

等我稍稍静定，抬头再往讲台上望去，叶老师已经把讲稿收妥，向台下听众微笑致意，然后就起身往讲台后方的贵宾席位走去，准备就座了。亭亭的背影依然是她独有的端丽和端庄

可是，且慢，那昨天的辛弃疾呢？

那将要才富有在讲堂之内的悲凉与寂寥，那郁郁风雷的回荡，那以前那么深刻既如此亲切的英雄跟词人辛弃疾呢？

请问，叶老师，您把他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何以致此？何能致此？

这不是我一个人在思考的难题，那天会后，许多观众也在相互轻声讨论。

我听到有人说：“是因为声音，声调。”有人说：“是因为先生学养深厚，又见多识广。”有人说：“是因为她自幼承受的古典诗词教育，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还有人说：“恐怕是因为她自身的艰辛流离，所以才最可将心比心，精准展现的吧。”

我在上面静静聆听，大家说的都没有错，这些也需要都是叶老师所具备的特点。但是，我总认为，是不是还有别的更为重要的质素，才可能使叶老师如此地与众不同呢？

这是我仍然想去寻找的解答。不过，我也明白，那极为重要的质素，想必也是极为独特与珍贵的，又怎样能使我就这样轻易寻得？

2002年叶嘉莹先生与席慕蓉在叶赫河畔合影

直到最近，读至《红蕖留梦 ——叶嘉莹谈诗忆往》一书的初稿，发现书中有两段话语，似乎就是给我的解答，在此恭谨摘抄如下：诗词的通读并不是我追寻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我之所以有执着的工作的动力，其实就正是因为我并没有要作为学者的动因的缘故，因为即使有了确立的动因，一旦超过目的，就会丧失动力而退缩。我对诗词的喜好与感受，可以说全是出于自己生命中的一种本能。因此无论是写作也好，讲授也好，我所应传达的，可以说都是我所感受到的诗歌中的一种生命，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力量。中国特色依然有“诗教”之说，认为诗可以“正得失 ,动天地 ,感鬼神”。当然在传达的过程中，我也必须依靠一些常识与学问来成为一种说明的方式跟工具。我在上课时，常常对同学们说，真正伟大的作家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自己的诗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在它们的诗篇中，蓄积了近代伟大作家的所有的灵魂、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而我们讲诗的人所要做的，就正是透过作家的佳作，使这种画家的生命心魂，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机会。而且在这个再生的活动中，将会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作用，使我们很多讲者与听者或作者与观众，都受到一种生生不已的力量。在这些以生命相融会相感发的活动中，自有一种极大的乐趣。而这些乐趣与能否作为一个学者，是否取得何种学术成就，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这也许就是孔子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旨哉斯言，谜题揭晓！原来，答案就在这里。叶老师所帮我们的一场又一场的灵魂飨宴，原来就是久已失传的“诗教 ”。

这是一种以生命相交融相感发的活动，而能带引我们激发我们去探寻这种交融与感发的叶老师，她所具有的能量是何等的强悍与细腻，而她自己的生命的质地，又是何等的强韧与深微啊！

历经忧患的叶老师，由于拥有这种充沛的能量，以及这种美丽的生命质地，才已经创造了这罕有的与诗词共生一世的丰美心魂。在此，我谨以这篇粗浅的文字，向叶老师献上我深深的谢意。

牛津大学版给孩子的古诗词

附记：

在《红蕖留梦 ——叶嘉莹谈诗忆往》一书的初稿里，很惊喜地看到，1953年到 1956年之间，叶老师曾经在台北市第二女子中学教过高中部的国文。而我是在 1954年秋天从香港来台北参加插班生考试后，被分发进入台北二女中初中部二年级，1956年夏天毕业。

因此，在哪两年的时间里，我们可能当时在校园和学校外的走廊上远远地相遇过吧，而无论哪距离有如此遥远，毕竟只是师生的相遇和牵连。在半个世纪之后，终于可以确定这师生的关系，真是无限惋惜，因以为记。

张候萍按：

《红蕖留梦 ——叶嘉莹谈诗忆往》这部译著在稿子完成后，先生曾帮席慕蓉老师阅读。席慕蓉老师读后给先生写来了一封长信，这封长信主要分成两部份：一部分是修改意见，一部分是她的打动。不久席慕蓉老师既写了里面这篇文章《心灵的飨宴》寄给先生。我自青年时代就崇拜席慕蓉老师，凡是看到的她的文字我绝不放过，一定要仔细品读。这次我在先生的书房有幸看到席慕蓉老师亲笔誊写的文字，自是一番惊喜。细细读来，大为感动，现将席慕蓉老师给先生的长信节录一部分与你们分享。

叶老师赐鉴：

谢谢您的激励，不敢说是读后心得，因为还没有精读（全书多处都想一读再读，每次的感动都不太相同）。现在先就此时此刻的粗浅想法呈上于此

您这本口述传记与其他的“口述自传”很不一样：

（一）因为您的真诚和亲切叶嘉莹说诗讲稿下载，所以阅读之时，就像是有您坐在我们身边那样，把所思所想和所经历的一切，向我们细细道来。

（二）但是，又由于不断能读到您的诗句，所以哪逼人的文采又象珠玉般闪亮，同时既慑人心魂。

（三）再加上您在诗词佳作之后的讲解与提示，就像是一堂又一堂的哲学课程。所以在这本口述传记里，口述的文字、书写的文字或者讲解的文字三者同时并行，有时彼此重合，有时各有不同的厚薄，真是丰富极了。

（四）所以，有些人的自传读过一次就可以了。可是，您这本自传却是可以一读再读的。每次重读一小段，都会受到这些启发，尤其（对我来说）是您写您的顾老师，师生之情因而可贵，更可贵的是您师生两人对哲学的心态。我很庆幸拥有《迦陵学诗笔记》上下两册，想到这是您在颠沛流离之时也从不舍弃的笔记，这一种坚持的珍视，其实只是您对自身的珍惜。（或者，也可以说是您更加珍视自身对哲学的这种珍惜？）

我对这些珍惜无以名之，只能说哪是一种比现世的一切需要更为高贵的感情。我仍然认为可读诗、写诗是生命里相当难得的独享，是一种上天的宠遇。可是，如果一说出来就变质了，是不是？

记得去年的 2月 21号晚上，在台湾敏隆讲堂听您的讲演，您整个人在台上所展现的美感，让我如痴如醉，却既有一种莫名的怅惘，不知如何解释

后来我在 22号午前打电话给您的之后，也说不知道。我没法说我认为您就是您在发言时所说的这位湘水上的女王，“要眇宜修”。是一种深隐而精微的美，带着无法表明的个性。而这“难以说明”的某些感觉，却既是确实存在的一种特质。

那天（ 2月 22日）晚上，我跟其楣通电话，我问她，我们都认为您站在台上是一个发光体，是不是因为我们很久没见到美丽的事或美好的人了？其楣的回答是：叶老师的美是罕有的。所以，我们或许是真的好久没见到美丽的事或人，但不是这个理由使我们感动，真正的缘由是，我们应对的是世间难得一遇的才情和生命！

慕蓉敬上 2009年 12月 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