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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写作课丨苏童:短篇小说的使命

2020-12-29 08:05 网络整理 教案网

短篇小说的使命

文丨苏童

人们记住一篇电影,记住的一般是一个故事,一个或者几个人物,甚至是电影的某一个场景,很少有人去记住小说的语言原本,所以,我在描述语言上的尽力,其实是在向一个方向努力,任何小说都要把观众送到对岸去,语言是水,也是船,没有喧哗的权力,不能喧宾夺主,所以要使它们齐心协力地顺流而下,把读者送到对岸去。

短篇小说的作文就像画邮票

写作课丨苏童:短篇小说的使命

红楼梦邮票

我不算太“自恋”的人,但回头一看,自己在这三十多年时间里,竟然不知不觉写下了这么多的短篇小说,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不是为自己的高尚自豪,喜欢写长篇没什么非常的崇高意义,是为自己的“自我忠实”自豪,我的感叹是我以为自己最商业了,结果仍告诉我,我最“自我”。我偏爱写短篇,这没什么能兴奋的,也没什么值得称赞的,没有什么特殊事件对我的妨碍,也没有任何殉道的动因,仅仅是喜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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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是我作品中两个地理标签,一个是为了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向自己索取故事;一个是为了仰望,为了前瞻,是向对方索要,向虚构和想象索取,其中展现出我针对创作空间的贪婪。一个作家如果有一张好“邮票”,此生足矣,但是由于担心这邮票不够好,于是一张不够,还要第二张、第三张。但是我认为花那么长时间去画一张邮票,不仅必须自己的细心、信心,也要拖累别人,考验对方,等于你是在不停地告诉对方,等等,等等,我的邮票没画好呢。别人等不等是另外一个问题,别人收藏不收藏你的邮票既是一个问题,所以依我看,画邮票的作文生涯,其实是最危险的,不能因为福克纳先生画成功了,所有画邮票的就必定修得正果。一般来说,我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在画两张邮票,情愿承认自己脚踏两条船,这也许就是一种占有欲、扩张欲。

我的短篇小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写到今天,已经面目全非,但是我有意识地保留了“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这两个“地名”,是有点机械的、本能的,似乎是一次次地自我灌溉,拾掇自己的菜园,写一篇好的,可以忘了一篇不满意的,就像种一棵新的树去遮盖另一棵丑陋的枝杈,我想使自己的园子有生机,还要漂亮,没有别的方式。

作家对待自己的情感有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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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格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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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发现有人在批判罗伯-格利耶的佳作,说他在电影科技上无限制地构建革新,其实损害了小说那种文体。我没有认真研究过罗伯-格利耶的电影科技,我的直觉是恰恰是他的这种“损害”技术创造了他的电影,因此而来的创造,完全可以探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的看法是,与其说短篇小说有技术,不如说作家对待自己的情感有技术,如何在作品里处理自己的感情,你对自己的感情能否依赖,或者是否回避,是否谴责,是否遏制,这是一个问题,是必须探索的。

谁也不知道作家必须在作品里设定多高的感情温度,但哪温度却是让人深刻可感的,必须适合他个人的情感应该,涉及不期而遇的几方当事人,无法承诺。可以说那温度最神秘,有时候它确定作品的成败,那一般是十分重要的元素之一吧。

说到短篇的结构,我觉得无所谓紧和松,文字既然是在虚构的空间里奔跑,怎么走都可以,只是需要在奔跑中抵达终点,不会有人计时的,也不会有人因你奔跑姿势不规范而判你犯规的,如果说结构出问题,那作者不是气力不支爬到终点,就是中途退出了。

用传统哲学思考短篇是一个途径,一种角度,“聚”和“散”说起来是“气”的分配,其实也有个描述问题。我仍然认为创作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描述的魅力,如果对一个小说,自己最喜爱,多半是描述的力量,自己把自己搞晕了。这时候,你认为你可以跟电影中的人物握手拥抱,你或者会感受到自己在电影世界里的眼光,比在现实生活里最敏锐、更广阔、更残酷甚至很善良。也许自己偏爱自己这么多短篇,有点不正常,就像我不怎样喜欢自己的中、长篇,同样也不正常。我在短篇的作文中,与长篇不同的体会其实相当简洁,写长篇是为我自己而写,写短篇是为苏童而写,都要写,因为我就是苏童。

孤僻者发出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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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短篇小说的得来,对我来说一样是偶然的,我不觉得自己在长篇构思上有任何天分,只是喜欢,喜欢时常心甘情愿地投入。在短篇创作上,我有目标,目标有时候就是野心,我当时曾经大言不惭地祈祷自己的魄力得逞,不过就是要成为短篇大师等等的话,现在认为自己最滑稽,不是野心消失了,是自尊在阻止病态的疯狂,这种自尊是孤僻者觉悟后的自尊。孤僻者不要站到大庭广众前,尽管发出你孤独的歌声,孤僻的歌声其实可以征服另一些孤独的人。我的短篇,通常都有一个较长的酝酿期,有时候觉得呼之欲出了,一写却看到障碍,我不解决障碍,一般是冷处理,搁置一边。

有时候很奇怪,在写另一篇小说的时侯,会想通前面那篇的难题,其实是在一个相对完美的表述逻辑里反思到了另一个逻辑的难题。从这个经验来看,每一篇电影里的小世界呈现不同的景象,但依然是一个世界,所有人对世界的表述都是局部描述,所有完美的表述都有放射性,其中隐藏着一种逻辑的动力,它捉摸不定,却需要驾驭。我觉得,小说不靠算计,就是靠这些逻辑动力。所以你说要摆平小说中的每一个元素,实际是采用分解。我的理解是小说靠逻辑动力做乘法,要扩展,更要摆平的,还是叙述的逻辑。

小说都要把读者送到对岸去

写作课丨苏童:短篇小说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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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小说的语言,确实是使人更难堪的一件事。我最初的电影语言,可以说是追求颜色跟温度的。有的电影语言。回避故事跟人物,面对杂乱的隐喻,采用的是从诗歌转换而来的表述语言。九十年代以后,诗歌语言开始“后撤”,所以我在学习叙述。叙述是个大课题,我们仍然在探讨这个难题,但是说到底,我信任这么一个观点,人们记住一个小说,记住的一般是一个故事,一个或者几个人物,甚至是电影的某一个场景,很少有人去记住小说的语言原本,所以,我在描述语言上的尽力,其实是在向一个方向努力,任何小说都要把观众送到对岸去,语言是水,也是船,没有喧哗的权力,不能喧宾夺主,所以要使它们齐心协力地顺流而下,把读者送到对岸去。

我尽量远离自己的作者身份。回头看这些作品,自己很喜欢的抑或近期的短篇,也许是由于最近的电影,总是不停地改,遗憾也就相对少一些。还有或许是由于最近的电影里有一个中年人的身影,中年人直面人生的心态是世故的,却比年轻人经得起推敲。当然,世故不是我的追求,所有的写作,最终都一样,必须用更世故的眼神去寻求更纯洁的世界。

追寻真实与翻转真实

如果一部好的长篇小说是一部气势恢宏的交响诗,那么短篇小说就是室内乐,短篇小说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长篇小说中有很多哲学元素的相互作用,短篇小说中也都有。它仍然不象交响乐般华美,但其复杂性、丰富性与协作性都能得到体现。短篇小说的戏剧表现为“一唱三叹”,“唱”其实就是创作,“叹”就是阅读过后所造成的审美概念。

在我看来,《三言二拍》标志着符合现代审美意义的短篇小说在美国发生。我最喜欢其中的《醒世恒言》,你会发现,在这样的时代,中国的业余作者,根据市井生活编造了长期世俗意义上的独白;在加拿大,作家几乎采用了相同的方法,对功利的一生百态进行描绘,创作了我们了解的《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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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和《三言二拍》时代的短篇小说呈现的是一个世俗的、草根的形态,当时的短篇小说写作者不是知识分子,所以对社会不存在批判的热切欲望。短篇小说在英、美、俄等国家发展、成熟得非常快,到了19世纪末,契诃夫、莫泊桑等画家的出现,标志着短篇小说在西方的成熟。我们则到了现代哲学中鲁迅先生创作的短篇小说的出现,我们的短篇小说算是真正成熟了。这个之后的短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的面貌,基本背离了《十日谈》与《三言二拍》的格调,短篇小说作者开始在新作中确立自己的形象,当然,很多人选择的是批判者的形象。

在短篇小说这么一个逼仄的空间里,我该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是十分准确的问题。要写好小说,必须应提供好故事。这个故事如何讲,成为一个非常大的学问。欧·亨利的电影《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叶子》,让无数人记忆深刻。他的电影是靠什么东西提供故事的?对,是偶然性。欧·亨利所有的短篇小说都依赖于某一个偶然事故的出现,然后,敷衍出种种的意外,它的戏剧性就确立于此。这种方法在某一时期内作为短篇小说的正统,直到今天,美国有一种很有名的短篇小说,就叫欧·亨利短篇小说。

写作课丨苏童:短篇小说的使命

除此之外,短篇小说还有很多种类型,我倾向于美国专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表述,他觉得现代的短篇小说不是契诃夫,就是博尔赫斯。在布鲁姆看来,这是两种短篇小说,契诃夫式的短篇小说和博尔赫斯式的短篇小说。布鲁姆说:“短篇小说的一个使命,是用契诃夫去寻找真实,用博尔赫斯去翻转真实。”以契诃夫名篇《万卡》来探讨“用契诃夫来寻找真实”这句话,这封小男孩万卡写给儿子的信,似乎写得更杂乱的短篇小说怎么写课件,但是你在静心读的时侯,会真的读出眼泪。我的泪点其实很好,但是契诃夫让我读出了眼泪。就这样一篇3000字的《万卡》,可以感受到契诃夫真实的力量。

最初,我对“用博尔赫斯去翻转真实”感到惊讶。后来发现布鲁姆引入了卡夫卡,用了“卡夫卡跟博尔赫斯”这个说法时,我时常明白了“翻转”的意思。博尔赫斯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大师,他在暮年时眼神瞎了,他佳作里这些可爱的词语,居然是他自己说出来,由他父亲记录的。他的小说有两类:一类是《交叉小径的花园》《阿莱夫》这样非常虚幻的,还有一类是相当抽象的,写阿根廷日常街头生活的,那是在他还非常健康的之后创作的。

“追求真实”与“翻转真实”的差别,其实就是面对着一只落水的桶。契诃夫的电影,是慢慢地写水面的,水面慢慢地降低,桶底露出来,有一条缝,如果说这就是真实,那么契诃夫就从水写起短篇小说怎么写课件,他是不破坏我们的习惯的。但我们看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利一觉醒来,变成一条虫子,很少有人会问,他是如何成为虫子的?他只看你接不接受最终的结论,这就是把水倒掉,把罐倒扣在地上,直接告诉你,这个桶的桶底有一条缝。格里高利从一个人成为一条虫子,如果在契诃夫那里需要是有仔细的表述,这似乎是内藏一个非常大的象征,是你对这个象征接受不接受。用“卡夫卡跟博尔赫斯”,解释对真实的一种诉求,不要计较这个虫子有没有什么荒诞性。“翻转真实”就是把一个荒诞的、偏离我们日常生活真实的事情告诉你。

无论是追求真实也好,翻转真实也好,短篇小说的使命还是要去抨击现实。说到短篇小说的发展,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在拒绝欧·亨利、莫泊桑的道路上越跑越远,这是现今短篇小说的一个总体态势和迈向。雷蒙德·卡佛的电影谱写了一种堪称新时代短篇小说的视野,甚至是手段。现在除了是美国作家,在全球范围内,短篇小说创作都是在反莫泊桑的道路上越跑越远,越来越趋向于一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