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是美的什么形态 古诗词里的五种人生遗憾(10)
比方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
如我们在纽约,一样可以读陶渊明的诗。我们住五层、六层的高楼,不到下边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诗,吟着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下边马路上车水马龙,我可不用管。我们今天置身海外,没有像杜工部在天宝时兵荒马乱中的生活,我们读杜诗,也可获得无上经验。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像到。西方人的小说,也可能给我们一个没有到过的境,没有碰见过的人。而中国文学之伟大,则是那境那人却全是个真的。如读《水浒》,固然觉得有趣,也像读《史记》般,但《史记》是真的,《水浒》是假的。读西方人小说,固然有趣,里边描写一个人,描写得生动灵活。而读杜工部诗,他自己就是一个真的人,没有一句假话在里面。这里却另生一问题,很值我们的注意。
中国大诗家写诗多半从年轻时就写起,一路写到老,像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都这样。我曾说过,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循此说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而从来的大诗人,却似乎一开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此即证中国古人天赋人性之说。故文学艺术皆出天才。苏黄以诗齐名,而山谷之文无称焉。曾巩以文名,诗亦无传。中国文学一本之性情。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创造。李杜在开元,则多承袭。但虽有承袭,亦出创造。然其创造,实亦承袭于天性。近人提倡新文学,岂亦天如人愿,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赋乎。西方文学主要在通俗,得群众之好。中国文学贵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异。
故中国人学文学,实即是学做人一条径直的大道。诸位会觉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养。即如要做到杜工部这样每饭不忘君亲,念念在忠君爱国上,实在不容易。其实下棋,便该自己下。唱戏,便该自己唱。学讲话,便该自己开口讲。要做一个人,就得自己实地去做。其实这道理还是很简单,主要在我们能真实跑到那地方去。要真立志,真实践履,亲身去到那地方。中国古人曾说“诗言志”,此是说诗是讲我们心里东西的,若心里龌龊,怎能作出干净的诗,心里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诗。所以学诗便会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正因文学是人生最亲切的东西,而中国文学又是最真实的人生写照,所以学诗就成为学做人的一条径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从全部人生来讲。所以我说中国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学。文学开新,是文化开新的第一步。一个光明的时代来临,必先从文学起。一个衰败的时代来临,也必从文学起。但我们只该喜欢文学就够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学家。不要空想必做一诗人,诗应是到了非写不可时才该写。若内心不觉有这要求,能读人家诗就很够。我们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个文学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四)
再退一层言之,学文学也并不定是在做学问。只应说我们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间有些业余时间和精神来放在那一面。我劝大家多把余闲在文学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国诗。我们能读诗,是很有价值的。
我还要回到前边提及林黛玉所说如何学作诗的话。要是我们喜欢读诗,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欢的写下一百首,常常读,虽不能如黛玉对那个丫鬟所说,那样一年工夫就会作诗了。在我想,下了这工夫,并不一定要作诗,作好诗,可是若作出诗来,总可像个样。至少是讲的我心里要讲的话。
倘使我们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诗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诗一百首,陶渊明诗一共也不多,王维诗也不多,抄出个几十首,常常读。过了几年拿这几个人的诗再重抄一遍。加进新的,替换旧的,我想就读这四家诗也很够了。不然的话,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来读,也尽够了。
十个台湾都收复下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