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卡片法写论文？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疑问

读了我的《如何高效实践卡片式写作？》之后，有读者提出了问题：

王老师，你所叙述的卡片式写作，看来写篇博客以及写部电影，应该还可以。用来写学术论文不适合吧？

其见解的理据，在于学术论文往往是标准体例，分割划块的。

例如 Clayton Bingham 博士就在他的 Quora 问答里面给出了这张图。

虽然不同学科，模块划分传统不尽相似，不过主体上一般也就是下面这几部分：

这样看来，章节的要素，都是提前规划好的。那么肯定是自顶向下的方式，更为适合啊。卡片法自底向上，显得舍近求远，效率想必是不高了？

你可强调这种的问题，我最理解。也感谢你非常乐观地描述了自己的疑惑。

回答你的难题之前，我们先来听听，学术界有没有人用卡片法来构思学术论文和著作，以及效果如何。

奇人

让我理解卡片法的作用的，是个奇人。

这个人，生活在 20 世纪的法国，叫做尼古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

卢曼是一位社会学家。

他曾经学的专业，可不是社会学，而是法律。毕业以后，他从事朝九晚五的公务员工作。

社会学，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他会用笔记卡片记录自己读书经验，用卡片盒来编织自己的社会学见解之网。

谁也没想到，原本的业余爱好和另类的笔记方式，竟会改变他人生职业选择。

有一天，他把自己的剧本拿给社会学家 Helmut Schelsky 看。对方印象十分深刻，于是提议他到新组建的 Bielefeld 大学去做教授。

这是个好事儿，不过有个「小问题」。

在德国，要做老师，不仅必须有博士学位，而且还得取得「特许任教资格」（habilitation）。在美国上学的朋友，可能对这个词儿比较熟悉。中国跟日本的学生，可能都显然听说过这玩意儿。

为了表述严谨，我直接从维基百科把定义抄了出来：

特许任教资格是一个人在美国及中国的一些国家可以获得的最高的学术资格。在取得博士学位或其它同等学位后，特许任教资格必须候选人在其独立的学术成就的基础上编写一篇专业性论文，然后递交并通过一个学术委员会的答辩备课笔记怎么写，其过程像完成教授论文。但是其学术水准应当低于博士论文所要超过的水准。有时，学术专著的出版是答辩的前提条件。

对卢曼来说，这意味着，走向教职的路上，他还差一个博士学位，以及后来一部比教授论文难度更高、挑战更大的著作。

要是你，听见他人给你这些建议，你会如何说？

（请认真思考 15 秒）

卢曼的答复是：

好啊！

对比一下，跟你的答案一致不？

他的做法，是到学校里面选修社会学课程，边写硕士毕业论文。几乎同时，写用于申请 habilitation 的著作。其中最为困难的后两项，花了他多久呢？

不到一年。

完成教授毕业论文这种标准的学术专著，卢曼使用的方式，依然还是他的卡片盒。

这还不算，顺利任教以后，卢曼继续用他的卡片大法，创作论文和著作。30 年间，他出版了 58 部专著、数以百计的学术论文，这还不包括他的翻译作品。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就连死后后，卢曼还出版了好几本著作。

……

吃惊吧？

其实讲出来，倒也没有那么可怕。临去世的时侯，有几本书的原稿，卢曼已经用卡片建构得近乎完工了。可惜天不假年，他没有来得及给自己的学术大厦封顶，就驾鹤西去了。同事跟同学帮忙做了些整理工作，这些著作自然也就在卢曼去世后，以他的署名顺利出版了。

从此处，你可以比较知道地发现，卢曼的工作，绝对不是单线程的。否则哪几本著作，应该是一本本写完，而不会像这种好几本大部头同时铺开。

秘笈

看到这儿，你会不会觉得，这种写作技巧，简直就是学术界的秘密武器呢？

我们的概念里，往往更尊崇《老子》三六章里哪句：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有意思的是，真正的写作大师，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对自己的写作技巧进行任何的保密处理。纳博科夫如此，卢曼也那么。

我当时看过一部卢曼的纪录片。片中卢曼亲自帮人展现，他是怎样用卡片法来进行趣味管理、素材积累和创作的。

只不过，从演员到观众，当时据说没谁把卢曼的这部分介绍真正当回事儿。因为这一部分在整个儿影片中所占篇幅极短，几乎可以忽略。

卢曼过世之后，人们似乎突然醒悟了回来：

这方式，好像很好用啊！

近年来，对于卢曼卡片式写作技巧的研究，逐渐显得多了出来。

你说不对啊，从来没听说过啊！

也不奇怪。因为这种研究，主要都是德国人搞的。德语用户，比起数学跟英文来，真的不算多。所以卢曼卡片创作的研究，也就大都在德语使用者内部自产自销了。

这些人，一直在推广 zettelkasten 这个概念。Zettelkasten 是英语，翻译成英文，约等于是「卡片盒」。

研究者们希望，对卢曼卡片盒的研究成果（包括流程、方法跟硬件软件）能够帮助到更多人。

对，你看到了，他们还做了工具。

我尝试了一下，实话实说，觉得不怎样好用。至少这个软件对中文支持不是很完善。

不过你既然想尝试一下的话，链接在这里。欢迎你把测试的结果，通过留言或者私信的方法与我跟其它读者交流分享。

实质

讲了很多，你大概可从感性上了解到，卡片盒方法不但合适学术写作，而且无法摆脱学术写作的苦闷，给你带来轻松和愉悦感，甚至让你成为高产学者。

但是回到最初的问题 —— 学术文章，不应该是洋八股文体例吗？自顶向下、分割包围的方法岂不更是有效直击要害？

我们还是得重返史蒂芬平克那段话（选自《风格感觉》），去寻找渊源：

写作之难，在于把网状的反思，用树状的句型结构，转换成线性字符串。（\"The Web, the Tree, and the String\"）。

论文重要的，真的是最终产生的哪几千或者几万线性文字吗？

如果你真的是如此想，恐怕是因为当年的升学考试作文，给你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创伤。尤其是题目后面括号里的哪句：

字数不超过 800 字。

论文不是作文，更不是考试作文。论文的高下，不是看谁的字儿多，谁用的方式繁复，谁做的图表炫目……

在《如何与导师有效沟通你的论文选题？》一文里，我当时帮你介绍过「认知差」的概念。

读者阅读你的论文前后，对于你所应思考的困惑，认知出现的差异。

论文是学术界的同步升级包，是「认知差」的载体。文献的发表，是为了在学术界的分布式知识网络进行沟通和更新。论文的深度，是看你能不能在这个刺刀见红的学术竞技场上找到有趣的难题，并且自圆其说。

在这里，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创意比内容更重要。

至于最后线性文字的格式，当然必要遵循规范。然而，对于一篇论文的价值评判，其优先级并不高。

要达成某些竞争优势，你就得知道，尤其是批判式地理解其它专家说了哪些。你得不断积累，像燕子衔泥一样，不断累积自己在领域中的见识、经验跟判断。

而这些迭代式进步，恰恰是卡片式写作，这种自底向下、链接优先的软件，真正可以帮助你有效达成的。

你如同一位武学大师，紧守门户，不轻举妄动。眼睛时刻盯着对手的举动，当确定破绽出现的时侯，一击而中。

翻译回去，便是在你长久累积构造的知识网络被某个新条件激活的之后，提出你自己的看法，设置你自己的共识。快速拼接成稿，发表出来，为他人提供认知差。

这些学术发表背后深层次本质特征，你如果不能关注，反而只盯着期刊印刷论文上的分段标题跟标准格式，是不利于进步的。武断判定，说卡片法不合适学术写作，是不是会使你与一种好的方式失之交臂呢？

实践

这样说，你或许认为还不够接地气。好，咱们就来举个实际的事例。

在《如何选研究题目？》一文里面，我帮你介绍过一种选择论文题目的方式 —— 经典文献 PK，也叫做「文献打架」法。

提出这些方式的是佐治亚理工的吴东军教授 (D.J. Wu）。

这里帮你简要复习一下吴老师对「经典文献 PK」方法的说明：

例如一篇文献 A 提出某观点。可能一段时间以后另一篇文献 B 用坚实的证据把该看法驳斥得体无完肤。人们就倾向于新的文献 B 观点，奉为圭臬。但是文献 A 当初是如何从审稿人的手底下滑过去的？它想必是有合理和可取之处的。于是你就可以从这种的文献间矛盾出发，用更为全面的模型考虑在那一种情况下，A 的论点仍然会建立。从而对经典文献予以（有条件的）支持。

这种方式的弊端，是因为 A 和 B 文献都是经典文献，这就相当于替你把研究的价值跟必要性证明出来了。够巧妙吧？

相信你看完之后，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也期望自己用这些方法来找出好研究问题。

可是，真正实践出来，你会看到，这事儿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为什么呢？

因为即使两篇文献，你都读过，观点正好相反，你还都记忆犹新，并且无法确切说出二者之间的冲突关系，那…… 别人就看不见吗？

这些条件同时发生，你算算概率。如果真的可被你看见，就真是交了极大的好运。

一般状况下，这种学术界「低垂的果实」虽然存在，但是更加少见。以守株待兔的方式，寄希望 RP 值爆发碰上，太难了。

那么，如何能够应用这个「经典文献 PK」方法呢？

你需要通过一种不对称的力量。

两篇文献内在蕴含矛盾，但是对方很难发现，想必它们之间的联系不是很近。你很有可能是从不同的渠道（例如不同领域的刊物、不同介质的载体……），分别读到这两篇文献。这前面，不仅有文献属性上的差别，更可能距离时间的间隔。

那你必须做的，就是在阅读第二篇文献的之后，敏锐地想到第一篇文献来。

你凭什么记得？

你的头脑，不会遗忘吗？

当然会。会遗忘才是正常的头脑。

曾经读过的内容，你会遗忘。

时间久远的笔记，你肯定也已经忘记。

再看到它们的之后，甚至会担心 —— 这似乎是我写的？

但是，好消息是，你的「卡片盒」（笔记网络）不会遗忘。

对于你个人而言，阅读新文献，使之可以实质上更新你的常识系统，需要笔记作为后面环节。

新看了一篇文献之后，有也许有相当大的冲动，希望把一些东西记载出来。这时候你的大脑最为清晰，对知识的体会更强烈。

就如同《笑傲江湖》里面「秃笔翁」剑意被令狐冲的「独孤九剑」逼住，转而洒脱写狂草时的心情与行为。

之前的文献给你带来的思维差，已被你用笔记的方法消化。

只有笔记加入到了卡片盒，形成知识的网络，你才可能在新的「认知安装包」（文献）到来的之后，将之融入你的平台，并且对原有的知识网络进行订正。

如果你坚持卡片式笔记法，时刻在记录新笔记，并且将其置于卡片盒中之前，眼睛扫一眼卡片盒当中存在的笔记网络，尝试添加、删除与升级，那么你能够比对方以更高的几率发现新的一篇阅读文献，与之前文献间存在的分歧与矛盾。

看「经典文献 PK」方法应用的困难，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你的卡片盒解决了。

以上举的，还仅仅《如何选研究题目？》一文中列出的方式之一，至于该文列出的其它方式，你也可以充分展开联想，运用构想与探究能力，尝试举一反三，将他们与高效可行的工作方式结合起来，从而事半功倍，完成选题、研究与论文撰写工作。

顺便说一句，《如何选研究题目？》一文中我帮你看到过挖掘前人文献末尾「工作展望」内容产生选题的困难。南京理工大学的章成志教授备课笔记怎么写，已经以 ACL 年会论文为数据来源，构建了「工作展望」语料库（ACLFWS-RC）。

该研究长论文尚未被图情学界顶会之一 JCDL 2020 录用。不久的以后，你能够读到这篇文章，并且应用它来缓解痛点，预判某个研究领域的发展方向了。

路径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好奇：

王老师，你是借助什么方法了解到卢曼的卡片笔记写作法呢？

其实只是偶然。算是「信息偶遇」的一个例证吧。

经常看我文章的观众都明白，我仍然偏爱用 Markdown 来写作。包括写公众号、论文，甚至是做幻灯。

这上面，经常会用到个 Markdown 文本包格式，叫做 TextBundle 。维护者专门做了个网站，宣传跟推广这些格式。

我一直会上他家网站看一眼，有没有新的硬件支持这些格式，以便于我处理不同的 Markdown 写作跟转换需求。

就在不久之前，我看见了其中有个开源的软件，叫做 Zettlr 。我认为名字很怪，同时支持 Textbundle 格式读写功能，又是个免费工具，就下载了出来。

通过试用，我看到 Zettlr 中巨大一部分功能，就是面向卡片盒方法的。

软件作者，还煞有介事地搞了个 " 卡片盒宣言 "。第一次看时，让我啼笑皆非。

从这里，我顺藤摸瓜，找到了 Snke Ahrens 的一本系统介绍卡片盒方法的书，叫做 "How to Take Smart Notes"。

很可惜，至本文写作时（2020 年 3 月初），该书还没有中译本。我买的是 Kindle 上的中文版本，链接在这里。

书的作者 Snke Ahrens ，本身就是位教授。他钻研卢曼的卡片盒方法，其实只是由于深感学术写作的痛点，希望可彻底改变原先令人更不愉快的研究跟写作流程。令人惊讶的是，原先的方式显然效率低下，人们仍普遍接受跟传承下去。

Snke Ahrens 的这本书，就是用卡片法写下来的。他口述，写作过程更愉快。

这种方式可以给你把苦闷、紧张和悲伤的学术大部头写作，真正转变成一种享受。如果你以前甚至正在被毕业论文折磨，是不是需要深入学习一下它呢？

小结

本文从一个读者强调的难题入手，为你谈了下面几点。

如果你对写论文，尤其是毕业论文感兴趣的话，我在少数派有一个专栏《科研新手全面入坑指南》，为你详细介绍选题、文献研究、论文阅读、写作、答辩等环节中的方式、经验跟工具。希望可对你的学习跟工作有帮助。

祝学术写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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