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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葬礼,她回家学校工作。见到同学朋友学生,最多眼圈一白,就低头走过去了。“她的丧女之痛,似乎都用学问和诗歌抚平了。”叶嘉莹的同学刘秉松回忆。
导演组问她,这种抚平,是因为叶嘉莹不敏感吗?
“我认为她不是不敏感,她对诗歌中这些幽微的感情体会得如此透彻,怎么会是不敏感呢?恰恰是古诗词救了她。古诗词给予她生命的精华,让她的生命依然停留在如此高的层次。她的痛苦都被诗词溶解了。”在刘秉松看来,“人生更难就是把自己跑到一个位置,用同样的心态去接受一切去轻而化之。”
女儿的去世几乎彻底改变了叶嘉莹的后半生,家庭即将不再是她所谓的牵绊了。
“她认为上帝看到了她的愿望,但是她有未完成的任务,所以带走了她的儿子。”《掬水月在手》副导演沈祎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她要这么去说服自己或那样去相信自己接下来的使命,其实是以他的父母的离去为代价的。”
诗词帮助她解决丧失父母的苦恼,提醒她也有诗词传承的使命。
女儿去世的第二年,她再度出国探亲。那时“文革”结束。在飞机上,她发现年轻人捧着《唐诗三百首》,高兴得不得了。在长城参观时,买到《天安门诗抄》。
“我曾经认为,中国真的是一个诗歌的民族,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劫难,还是用诗歌来抒发自己。”她认为“平生学的这点东西”,还可以报效祖国。
1978年,叶嘉莹给国家教委写信,申请出国念书。
1979年初抵南京,与南开大学诸教师合影。
1979年,叶嘉莹回南开讲学之时,南开大学原常务副校长陈洪只是帮忙提行李的中文系研究生。每次往返温哥华与美国,她都自费坐经济舱,讲课也分文不取。
陈洪坦言,当年叶先生还是有些“囊中羞涩”。自己跟着叶嘉莹去水果摊,3堆橘子价格不同,叶先生一定买更便宜的。
在北大最大的阶梯教室里,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跑来听这位美国学者的课。她想起叶先生讲《古诗十九首》,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发现了此外一个智慧的女人师者的美”。戴锦华说,“叶先生是我曾经毫不犹豫地选择今后应做学生的重要和直接的推动力。”
叶嘉莹写竖排繁体的板书,一边说一边写,速度迅速。因为一直写板书,粉笔灰使她的脚趾总是皴裂。她的左手手指跟脚趾上总贴有胶布。
一些听过她的课的同学,常常提醒她,讲得不要太大声,要节省点精力,注意身体。但她一讲起课来,就什么都忘了。
因自小接受“声闻过情,君子之耻”的古语,叶嘉莹不偏爱过分热闹的铺排。但即使邀请方以传承古典诗词传统的重要性劝说,她都拒绝了。
“虽然我明白中国有不少才学数倍于我的专家跟作家,传承的责任也不必定落在我身上。可是我对国内古典文学有一种不能自已之情。”她帮大学生讲,也给幼儿园的小朋友讲。密集的时侯,隔两天一讲,每次3小时。
有的课程录像中能看到她轻微地咳嗽,但是她的语调没有降低或减少。“如果用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来比喻我讲课,就是,‘余虽不敏,然余诚矣’。”
她的讲稿被整理起来,有学理工的学子看了一个通宵。
1997年,叶嘉莹在温哥华为幼儿讲古诗。
1990年,叶嘉莹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系退休。她决定捐出退休金的一半——10万美金,在南开大学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驼庵”是顾随的号,“永言”则从她去世的大儿子跟父亲名字中各摘了一个字。
前几年,她既捐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和卖掉地产利润。目前未总计捐赠3568万元。有记者来访谈,叶嘉莹说,我原本也没有要她们公布。本来是我捐了就是捐了,是校友会他们说出来了。
“我虽然要和你讲学问,看样子你针对学问是没有兴趣的。”面对记者的询问,她最直接地对着镜头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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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说自己“好为人师”,因为急于把自己所了解的诗词里的好处告诉别人。
她阅读涉猎广泛。中国的、外国的,文学的、心理学的,经典的、畅销的,她都看。
受聘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20年间,叶嘉莹几乎每次开车经过西南海边大道。大道两侧是高高的山林,左边是住宅区,越过住宅区,是宽广无边的太平洋。退休以后,只要从美国讲学回来,她却经常风雨无阻地在这条路上往返,去亚洲图书馆看书、研究、撰写新的文献。除了中午时分到休息室吃自带的冰淇淋和蔬菜,她要等到图书馆关门才离开。
她在国外查着中文词典教书,英文提高了,就去听西方人的课,借西方哲学理论的书。她看到西方哲学理论中有的表述与国内传统诗学有暗合之处。
叶嘉莹指出:中国传统文论, 需要以西方的新理论来弥补和扩展。
她讲心与物相感的关系,是中国特色诗词的“比兴”,是西方现象学所说的主客体之间的互相关系。
她讲秦观填词的用字和内心的敏锐时,提出希利斯·米勒的看法——不管电影的内容有多少不同,他总能在不同故事、情节跟风格之中,找到作者的本源。她因而解释用词始于“真正心灵情感的本质”。
谈到温庭筠的《菩萨蛮》,一句“懒起画蛾眉”,她讲杜荀鹤和杜甫的诗,也用英美学符号学的看法解释:“蛾眉”就是联想轴上的一个语码。因为“照镜画眉来做托喻,在美国哲学尚未产生一个传统。可以激发我们的联想。你一看蛾眉,就能想起离骚中‘众女嫉余之蛾眉兮’,想到李商隐《无题》里的‘长眉已能画’。”
近些年,她看到越来越多的教师硕士时读中文专业,然后去美国学西方理论。回国后,将这种理论生搬硬套到自己的文化上。她认为这不可取,必须先对自己的文化有充分的知道。“理论是荃,目的在鱼。”
她成就了一个名词“弱德之美”,诠释中国复古诗词美感特质的本质性。她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需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叶嘉莹说诗讲稿下载,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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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在她身上也发现了“弱德之美”。
“我是一个生来就属于所谓‘弱者’的女人,我的一生可以说都是随命运的拨弄和抛置。”她说,“但是我不摔倒,我要在承受之中走我自己的路。”
2000年起,她起初在复旦招收研究生。
她不喜欢麻烦他人。回国教书后,她在南开大学校园内独自居住,不请保姆。一次睡觉,她在卫生间滑倒,摔断了手臂,怕影响秘书休息,她在地上躺了4个多小时,天亮才拨对方电话。
为了节省做饭的时间,她让秘书可延涛买好速冻水饺,最多一次买了10斤。可延涛说,叶先生对学问的要求更细致,但对生活的要求更低,特别是不乐意在睡觉穿衣这样的争吵上浪费时间。她的包包好多都是二三十年前买的,很旧的包包,她也从不舍得扔掉。有的破了洞,叶嘉莹就自己拿针线把破处缝好。
沈祎记得,到叶先生家里拍摄时,她捧着饭碗大口吃饺子,但从没有衣着随意、不打扮不收拾的片刻。
叶嘉莹在家中客厅讲诗词。
一生里,她最看重“教师”的身份。直到91岁时,她还在家中帮学员讲课。她要求教师读文献原文,多抄写。对于不仔细的学生,她会严格地指责,语气近乎呵斥。但学生一旦刻苦认真,即使谈诗谈得胆怯可笑,她也尊重。
接受《人物》杂志专访时,学生钟锦曾回忆,有一次同学们在教学上各抒己见,一个年纪太大的大哥说得完全不对路,旁人都听不下来了,但他十分仔细投入。一看叶嘉莹,她用书把嘴挡着,躲在后面悄悄地笑。
只要血压平稳,学生跟朋友们传来的邮件她会在中午后逐一回复。哪怕是收到群发的风光照片,她也会一个手指敲打键盘,认真地回复“收到,谢谢”。
热爱古典诗歌的陌生学生回信或短信给她,也可收到她的否认。
自己一不留神成为首富就不知道话怎么讲了